スバル中心-蜘蛛的圆周(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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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含但不限于以下CP:スバ北、昴夏、昴英、昴创、纺夏、英纺、昴千、涉北、涉夏、涉英etc




蜘蛛的圆周



 

明星昴流对花的关心只持续了一瞬,待到他晚饭后才搭上阵伯的车子回到公馆时,他已陪紫之创聊了一下午这孩子最喜欢的花花草草,他惯来只认识牡丹玫瑰荷花那些最寻常可见的,再高雅地便只能观花不语了,他一上车便深吸了一口车里老旧的皮革味,冲淡了些快把他熏晕的花香味。

 

他在紫之创那吃过了晚饭,自然比不上公馆里的精致,只是奶娘也最晓得他的口味,这一顿他吃得倒是近几日来最称心熨帖的一顿。明星昴流回到家里,客厅里没个人声,想起今天是母亲惯例约人打牌的日子。他把紫之创捎给他的烤点心搁在餐桌上,预计次日早上全家一起分享,想到全家他便想起他的夫人,又觉得此举不妥起来,他本答应了北斗要早些回来看他,如今耽搁到晚饭后还拿回了别人家送的点心,北斗说不定要多心起来。

 

昴流轻轻皱起眉,继而发觉他回国之后确是烦恼多了许多,他叹气多了,他苦笑多了,怕是再这样下去皱纹也要多了,白头发也要多了。他这时候不免想起天祥院英智,因为英智是那个面对再大的困难也能自信笑出来的人,他这一些些个烦恼、多半还是自己优柔寡断造出来的烦恼,若是被英智知晓,定是只会得来一句哼笑的。

 

昴流拿着罐子先回了自己房间,他随意将点心往床头一搁,松开西装外套和衣倒在被面上。他觉得自己是有点累了,可又说不出哪里累。他今日早晨和向来冷淡的夫人多说了几句话,上午公司里又来了个翘楚人才,下午又拜访了多年未见的奶娘和儿时玩伴,他这一天明明是利用得再精当不过、高效不过。

 

可他又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这点疲累,自然也是由这三个男人带来。

 

他在被面上躺了数分钟,甚而就想这般睡过去。可又实在难受,终于催自己爬起来去走廊尽头的浴室先洗了个澡。昴流从浴室出来后必定要走过北斗的房门,他看了一眼,笑自己有什么好犹豫的,便推开门进去。

 

北斗在床上睡着,看来很平稳安静的样子。昴流放心了,又觉得今天没能同清醒的他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颇为遗憾,似乎今日清早自己的话便已是食言了。他轻巧地搬了张椅子到床边,也不发出声音,就坐着望着北斗。心里许是希望北斗还能醒来一次,哪怕同他道一句“晚安”也好,他便能了却一桩心愿般回去好好睡个觉。

 

睡着的北斗却没感觉到正有个人坐着盯着他看。昴流看着看着,发现他这夫人的确是端正俊朗,眉目里有股冷然,初见面时以为是漠然,后来渐渐觉出那是自小被众星拱月习惯了的傲然。他不讨厌北斗的这一丝骄傲,昴流也听过只言片语,晓得他在家时都被当个宝贝养着,往上推个七八十年,那矜贵模样和宫里的阿哥王爷也差不离多少。昴流也知晓他并不是刻意傲给他看,北斗心里根本不想着傲给谁看。北斗有点像出国前的他,被宠得很好,就少了那么一点生活气,倒不如说他很是笨拙才对。

 

昴流看着看着也有些困了,热水冲散得那些乏累又漫上来。可他还是不想走,这一次也不知道执着的是什么,他看明白了北斗这一层个性,便就想起自己的当年,他心底里埋得很深的、多年没泛起来的寂寞便又荡起了涟漪。

 

他以为自己长大了,便不再害怕黑夜里只有一个人在。今夜之前,他确已习惯了多年,怎么看着这安静睡着的北斗便突然不想回到只有自己的卧室了呢?

 

恰在这时北斗醒来了,他病着,又睡了很久,此时睁开眼睛也觉得头晕眼酸,他看到床边的昴流也有些惊讶,但他什么也没多问,只说了一句:“你来了。”

 

昴流顿时觉得太对他不住,他颇有些动容,几番心绪涌动,最后伸出手握了握北斗被子下的手,也回答道:“说了要来陪你的,虽然迟了许多,总算今天还没过。”

 

北斗露出些笑意,“我若一直不醒,你坐到天亮?”

 

“未尝不可。”

 

他们又静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昴流觉得自己该走了,他那点执拗上头,忽然让他觉得滑稽起来,他结了婚,坐在主卧的床边,床上躺着的是自己的夫人,可他却得为留下来好好找上一番借口!

 

昴流突然孩子气起来,“我不想走了。”

 

北斗终于露出些疑惑的表情看他。

 

“我要在这里,和你一起睡觉。”

 

“??”北斗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接着后知后觉地脸红起来。

 

明星昴流不管不顾,他边搓着手臂喊着“好冷好冷”,边开始拉开他的被子。天寒地冻,虽则他刚刚洗过热水澡,此刻待得久了热气也快散了,北斗看他单薄的睡衣于心不忍,待他钻进被窝便自觉让到了另一侧,只是他也低低补上一句,“我身子不爽利,恐怕……”

 

昴流刚给自己掖好颈边的被子,闻言一愣,一双蓝眼睛抓牢了他躲闪的视线。接着他也回过味来,才知道自己的鲁莽让人家会错了意,他半是好笑半是尴尬,只好把稍直起身的北斗又拉下来躺平,蹭过去也在耳边和他咬悄悄话:“又不是女人,哪还有身子不能做的时候……“他调笑了一句,见到北斗脸红透半边,第一次觉出逗弄这正经老婆的乐子来,且这乐子也只有在冰鹰北斗身上才能寻得,跟千哥这般说他只会欣慰自己长大了,跟英智这般说他能扯上法兰西的先进女权运动,跟创儿这般说他必然听不懂,跟夏目这般说只怕他会更以十倍的荤话调侃回来。

 

昴流见他似是有千般话语要为自己辩驳,无奈嗓子也不舒服,还咳嗽了起来。昴流心道这可不好,过了头害他真的好不利索可就罪过了,他赶紧起身,把柜上备好的热水壶里倒出半杯水,和着之前冷掉的白开兑成温水给北斗喝下。昴流颇有些无奈地一笑,这次却不是皱眉也不是苦笑,他只觉得一些温暖,接着安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左右是我昨天没注意的不是,你又不是风寒,不会传染给我的,我陪着你睡,是我自己想要的。”

 

北斗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很吃他这一套。他也的确还有点头昏脑胀,于是躺下来也不言语。他们结婚后同床共枕的第一个晚上,中间隔着一些距离,天寒地冻的冬天里,被子里有缝隙本该很冷,但这一线刻意留给冷风的缝隙正是他们之间仍然分明的泾渭之界,虽然他们已经近到了能够隔岸对坐,但中间仍然隔着一道暂还不能跨越的天堑。

 

明星昴流的这一夜,说不上睡得究竟是好还是坏。他换了一张床睡,就像到了一个新环境,这种感觉不禁让他的身体回忆起了初到法兰西的那几夜,身体记起了往昔,脑子便也就跟着做起那些演着曾经的梦来。

 

那一天他收到了千哥从国内寄来的信,信里写着还有两天他便要结婚了,这个时候昴流不能出席,让他很有些遗憾。落款已经是两个月前,明星昴流看着这过时已久的日期发呆,心想离得远了就仿佛真的离开了那个熟悉的世界,一切都可以事不关己了起来,连自己这份怅然的心情,对那新婚的人来说都已经是不新鲜的过期商品了。

 

他初到国外,学业还没跟上教授的节奏,有几个为新开的学社拉人的同学跟他说过几句很是热情的话,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他本想去买酒,想想若是醉倒了也麻烦,况且他一向觉得借酒浇愁是最无济于事的法子。昴流夹着一本路骚的《安蜜儿》,就着月光在住所边的小花园里走走读读,他读了几句,觉得比起这位伟人的什么社会契约理论,这个教导如何养育婴儿的小册子倒是有趣很多,走了两步又想,不知道千哥会有怎样的小孩子,自己将来是不是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他这些想法开了头,便又烦恼起来,可书是图书馆借的,他也做不出掷在地上这种事。

 

昴流背着手拿着这本小书,开始仰望星空,闲着好奇哪一颗星星是这位离世了一百五十年的伟人上了天国所居住的。他就这么走着走着,竟在这本该只有他一人的小花园里撞上了别人。

 

他连连道歉,低下头的时候,见到了天祥院英智。

 

明星昴流第一次遇到天祥院英智的时候,是从高远的星空上收回视线,低下头颅看着这个凡人,但在此后他们相处的大部分时候,明星昴流都觉得,天祥院英智是一个似乎远在星空之上的、需要他时刻仰望的天使。

 

天祥院英智身上那些最明显的特质——圣洁、缥缈、庄严的美丽,在这初见的月光下被烘托到了极致。那是天祥院英智大病初愈离开病榻的第一天,他预定在下周回到学校,和管家仆人先行搬来了这座学校附近的别馆,明星昴流散步的小花园就是这座别馆常常无人问津的庭院的偏门。

 

明星昴流几乎以为见到了一个虚无的存在,因为英智浑身都淡得让人产生透明的错觉——也许这并不是错觉,明星昴流自认为与他经历了一段为时不短的恋爱,但时常他也对此产生怀疑,也许一切都是他的自作多情,英智从来没有属于过他,没有属于过其他的追求者,甚至也没有属于过日日树涉。他与英智的关系,英智与这个世界的联系,甚至天祥院英智这个人都稀薄而又不真实。

 

他们在那个第一次见到彼此的晚上聊了些什么,聊路骚?聊《安蜜儿》?还是聊他们共同就读的学校,聊这个法兰西?明星昴流的梦里模糊了这一切谈话的细节,也许昴流自己也没有记下,彼时他的眼睛一定比他的耳朵更加活跃,天祥院英智的外表已经吸引了他几乎全部的注意力,以至于在这多年后的梦里,他的梦依旧能对那个月光下的天使的形象还原得分毫不差。

 

他在梦里也呻吟了一声。如果是他清醒的时候,明星昴流绝对会否认自己想梦见天祥院英智,一旦想起他,一定又要想起那些甜蜜之后的决裂,那些发现分歧不能解决还日益加深的无奈,以及恍然发现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痛苦。

 

他已经痛过一次,几乎也死过一次了,如今他好不容易逃回国来,获得了几个月的平静,他已决定走出名为天祥院英智的迷宫。

 

明星昴流醒得比冬天的清晨早。他占据的那一半床铺更靠近窗户,于是他陷在温暖的被窝里侧头看着窗外的景色,看天空从靛蓝色逐渐变淡,然后金光一点点晕染开来,远没有其他季节的清和壮观,但仍然能给人一种踏实安定之感。他并不讨厌早醒,尤其是离需要上班的时间还早,他可以不那么匆忙地享受一会儿安谧,就仿佛人生也多出了那么一段可以用来缓慢度过。

 

他看够了天,终于侧过头来看北斗。他有点好笑地想,从昨天到现在,北斗睡得可是够多了,但也挺好的,他做工程的,搞研究搞学术经常熬夜用脑,是该有时间好好补补。北斗睁开眼睛,就看到他正含笑看着,眼神蕴含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

 

“我昨天做了个梦。我梦到一个人。”北斗先开口了,他做了个决定。

 

“我也做了个梦。也梦到一个人。”昴流仍然看着他,他也就在这一瞬,忽然做了个决定,他要为那天他借口去看望千哥的事情道歉,告诉他自己去了上海大世界,问问夏目是不是他的同事,再告诉他以前家里有个叫创儿的孩子,自己昨天去探了他的病才没能早点回来。他还要……他还要坦白他在法兰西的这段感情,他要与冰鹰北斗讲讲天祥院英智。并不是他突然要做个对老婆事事交代的妻管严,而是他突然觉得在每个人那里都找个借口太累了,他就想能在一个人的面前只要坦坦荡荡就好。

 

北斗看着昴流的眉眼,一阵前所未有的愧疚涌上心头。他虽然从没想过要用封建的三从四德之类的“妇道”要求自己,但是在与自己名正言顺的伴侣睡在同一张床的第一个晚上,他居然梦到了另一个男人,梦到了自己那段还未开始便无疾而终的初恋。罪恶感让他闭上了眼,他明明已经许久想起过这位学长了。哪怕是此刻,在他准备一切和盘托出以减轻内疚之时,那个人的名字也让他的唇舌感觉如此陌生。

 

“我梦到了一个人……你听说过‘日日树涉’这个名字吗?”

 

 

 

 

明星昴流几乎是从家里落荒而逃。他完全没想到会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尤其是从冰鹰北斗的口中。

 

彼时他与英智分开的原因虽然多种多样且是日积月累而成的必然结果,但如果要找出那根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无疑便是日日树涉这个人。

 

他与英智的理想、理论与理念都难以调和,英智最终还是成了他所无法理解的公社领导人,昴流没有相信流言所说的英智的宝座是通过不光彩的手段得来的,但他也不想待下去了。当他对法兰西和学校都已经没有留恋的时候,唯一感到不舍的就是这段感情,但他发现英智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冷酷理性,他可以比那些在战场上拼着真刀真枪的士兵更加铁血无情,这样的他不会为了任何阻碍他理想的人停下脚步,而他亲自对昴流说,他长久以来最想要的、唯一想要的,只有那位日日树涉的助力而已。

 

这段往事绝不是什么适合时常拿出来重温的美好回忆。昴流的脸色难看得很,他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僵硬了片刻,接着立刻起身一言不发地回了卧室。他换衣服的时候看到了紫之创前一天让他带回家的烤制点心,于是揣在口袋里走出了家门。

 

既没有对桌上的早餐投以一瞥,也没有惊动司机。

 

明星昴流独自走去了公司,一路上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头顶是2月里雾蒙蒙的天,他最讨厌这种看不分明又黯淡惨然的光景,他只喜欢那种闪闪发亮的、有着璀璨光彩的人生。

 

他出门虽早,一路步行过来倒是也正好赶上了众人上班的高峰。他混在普通职员里一同进了门,人群里氤氲着一股豆腐脑和油条的气味,昴流慢慢咬着罐子里的饼干,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去看一次创儿,便不太舍得一下子吃光了。可这饼干也当真干涩得很,他只得吃得更慢,结果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被逆先夏目堵住了。

 

“大少爷家里的饭不够吃吗,还喜欢这样的小零嘴。”

 

昴流:“一大早上的,我不想就同你开始充满隐喻的冷嘲热讽。”

 

夏目:“我不过是说的早饭,你自己要对号入座,觉得人家在讽刺你拈花惹草。”

 

昴流一下觉得食之无味,他看着夏目这骄傲的神色,似乎真的已经从自己这里赢下了一城,他不禁回道:“你真幼稚。”

 

夏目又窜起一股无名火,他抢过昴流手里的饼干,一下把剩下的几块都倒进了嘴里,边嚼动边迫不及待地发表评价:“这是哪位可人儿给情郎做的?不如介绍给我,免得再让明星少爷担心被家里的夫人发现。”

 

这“夫人”二字提醒了明星昴流,若是逆先夏目与冰鹰北斗是一间研究所派来的骨干,他们自然不会不认识。他知道北斗的交游一向寡淡,在婚前更是只有学校和工作上的伙伴,既然他认识那个日日树涉,说不定夏目也认识……他的好奇心此刻已压倒了其他酸苦的情绪,他一定要搞个明白,这位日日树涉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昴流:“夏目,既然你吃了我的东西,是否也该帮我一个忙?”

 

夏目不回答,眯起眼打量他。

 

昴流:“我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此人也许你会认识。”

 

夏目竟又燃起一股嫉妒,自己方才说要打听这做饼干的巧手人儿不过是激他的气话,他却不动如山此刻反过来以牙还牙。

 

但昴流也不管他的神色,继续发问:“我想问的便是,你是否认识一个叫‘日日树涉’的人?”

 

逆先夏目一怔,万万没有想到会从明星昴流嘴里听到这个人的名字。顿时一些往事纷至沓来,他说不清是喜是悲,站在这陌生的房间的阳光里,忽然过去与现在都恍惚了起来,他怎么会在此刻的此地,面对着这个人讲日日树涉呢?

 

是夜,夏目已说过不会再去上海大世界,明星昴流便又订了一次瓦伦丁节那天本要去的饭店,还是那个最好的观景座位,米白的餐布、光洁的餐具、长颈瓶里插着一支玫瑰花。这次终于没有让它空等一晚上了。

 

夏目摇着杯中的餐前酒,他斟酌着词句,既想满足一下自己久违的倾诉欲,又不想与明星昴流透露过多。“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他……不过日日树涉,是我的师父,是我们研究所一个神话般的存在……”

 

他话到这里,突然又不想说了。沉默地一口一口喝着酒,明星昴流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的脸,不知怎么,他只觉得夏目此刻一定想朝着天空大喊几句。那种压抑的冲动太过明显,以至于昴流自己的血液似乎也在隐隐躁动,被陌生的、他人的冲动感染,他左手按住右手的脉搏,甚至觉得自己的手指都在颤动。

 

夏目很快喝完了一杯,他马上又给自己倒上了第二杯。而明星昴流面前的酒还一口没少,“你该吃点菜。”

 

听了他的劝告,夏目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混合着烦躁与不甘,但又有一丝奇妙的怀念。他在自己的包里胡乱翻找了一通,动作在昴流眼里已经醉了八成,昴流又说了一句:“光是喝酒,很伤身体。”

 

夏目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他从包的底部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拍在桌上,自言自语道:“就算我每次都找出来扔掉,还是会放进来……”昴流看了看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在外应酬要注意身体,不要光是喝酒。

 

昴流觉得这字体实在有点熟悉,莫非是在公司里见过?他思索了一圈没得出结论,对面的夏目突然开始发难,他一把抽出长颈瓶里的玫瑰花,愤恨地扔在了地上。“我讨厌玫瑰花。”

 

他这一举动让昴流恍然大悟。他送玫瑰花的那一天,夏目也是这么扔掉了那一大束娇艳的花儿,而那捧玫瑰花上的名牌,那字迹同这纸条上的如出一辙。明星昴流一阵无言,没想到日日树涉的事情还没打听出个所以然,现在又多了一个青叶纺。最后他讷讷说道:“人都说这偌大一个上海滩,我们的世界,怎么却这么小呢?”

 

明星昴流还在发愣,夏目却又自顾自讲起了他与日日树涉的纠葛。“曾经他喜欢什么,我便喜欢什么……他每天都给我‘变’出一支玫瑰花,于是那时候,玫瑰花就是我最喜欢的花……后来他真的像那群帽子里的鸽子一样飞走了,到了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去,我再看到玫瑰花,便忍不住想到他,接着再生气,可是到最后就知道都是没用的,他不会再回来了……不要我了,不要我们了……“

 

一滴眼泪从夏目的脸上滑过,明星昴流看得呆了。他忽然觉得心中一烫,接着整颗心都软了。若是祐二年对他投怀送抱,他偏偏不屑一顾,可若是有人在他面前掉眼泪,他是绝不可能不动容的。

 

昴流觉得此刻该安慰一下他,他拿起手帕,倾身越过餐桌,为夏目擦去了这一滴即将落下的眼泪。夏目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才发现自己竟在他面前哭了。

 

“也许还是你好。”夏目喃喃道,“不给人希望也说得明明白白。我的确很任性,还借着职务之便来你公司做事,搞得我们现在这样不上不下不清不楚的关系。”

 

明星坐回位置,把手帕留给了他。他喝了今晚第一口酒,接着开口:“第一次与你在上海大世界里交谈的时候,我就把你当作了朋友,一个可以看透我心事的知己。这样的人,不比一个真心爱人容易找。”

 

夏目没想到能得到这样一个回答,一时也不知道如何作答,只知道自己心里的确是欢喜的、感激的。

 

昴流又缓缓说道,“另外,日日树涉飞去的,是法兰西。”

 

*

今夜的晚餐后,照例是明星昴流送夏目回家,只是这次夏目准许他开得更近了,直到院门口他才下来。昴流此前从未想过他会住在怎样一个地方,今日一见才发现是个老式公寓,很有些年头了,初建时一定也是上海滩最时髦的一批,只是时间长了,就不免显出脏乱的模样来。夏目说他住在三层,礼貌地与他道别。昴流没急着走,看他走进去。夏目还没走到楼梯间,就有一个人迎上来接他,只是夏目似乎并不领情,甚至昴流还看到他朝那人肚子上打了一拳,被打的人捂着肚子弯下腰来,让昴流看见了那一头青色的头发。

 

每个人都必然有着属于自己的孽缘和秘密。明星昴流如此想道,他对逆先夏目与青叶纺的关系好奇了几分钟,接着驱车开回公馆,剩下的路程里,他在犹豫今晚是否要再听一段另一个人与日日树涉的往事。

 

“我觉得我该先讲讲我和天祥院英智之间的事情。”洗完澡后,明星昴流坐在床的一边,坦诚地说。

 

“我觉得还是应该让我先讲讲我和日日树涉之间的事情。”洗过澡的冰鹰北斗坐在床的另一边,同样坦诚地说。

 

“你只是做了一个梦,北斗,你要相信我真的不会在意你的过去。”

 

“而你甚至以前从没提起过‘天祥院英智’这个名字。如果你昨晚梦见的就是他,我也不会在意的,昴流。因为他的确是个会让人做噩梦的男人。“

 

“???”

 

“你在疑惑我为什么也认识他吗?说不上深交,只是曾经他想报复我们研究所,就因为师兄说了一句他很无聊,他就把我的档案强行变更成了他的伴读,我差点就要作为书童被他带上飞机了。“

 

“!!!”

 

“我知道,这的确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甚至还有点毛骨悚然。”

 

“不,我震惊的不是这个。”明星终于开口回答了,“你居然叫了我的名字。”

 

“…………”

 

“这是需要脸红的事情吗,北斗。你看我不是一直都叫你北斗吗?虽然一开始是为了应付我妈,现在我觉得这个名字真的很好听,北斗北斗北斗。”

 

“快闭嘴。”

 

明星昴流笑了出来,然后往后倒在被子上,近日以来,这是他最轻松的一刻。“我只是突然觉得,我对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似乎不是那么在乎了,谁爱过谁,谁爱着谁,又有什么关系呢?和我觉得舒服的人待在一起,我便已经很快乐了。”

 

冰鹰北斗一阵恍然,他没想到明星昴流已想到如此透彻的一层了。

 

明星昴流接着又说道,“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当然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第一桩第一件便是我该再对你好一点。怎么着你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应该陪你睡觉、陪你上班,再补一补我们的蜜月,我读书时便很想去海峡对岸的英格兰看看,你若是也有兴趣,我便马上让人安排下去……“

 

昴流天生一对蓝眼睛,特别澄澈毫无杂质,盯着人看的时候便像是在说掏心窝子的话,让人不得不认真起来,又不得不顺了他的意思想下去。于是北斗便被他带动着一起开始畅想未来的日子,似乎还真挺有模有样的,他想到了明天的早饭,来月便会渐渐回暖,天气好时可以一起步行去公司,若是到了暑天,也许真的可以安排一次旅行……

 

北斗也出神地想着,自己也没发觉自己对这些计划充满了期待。等他再看向昴流时,这个人竟然已经睡着了。他看起来真的已经放下了所有忧虑,倒在被面上睡得既无防备也无芥蒂。北斗将他挪进被子里,为了照看他是否受冻着凉,北斗很是留意他有没有将冷风漏进脖间。

 

被窝里被两个人的体温焐得暖和了起来,这一次他们之间的那道缝隙,小了许多。

 

 

 

 

生活当真如明星昴流所设想的那样,平稳又不失温馨地向前推进着。

 

他与冰鹰北斗像是普通夫妻一样互相帮助,一起上班,在公司的中午一起吃饭,然后再一起回家。这期间他们和夏目也“相认”了,北斗与夏目在研究所里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自从日日树涉走后,他们整个所的气氛都全然改变了。没想到在明星会社重逢的时候,他们都已因为明星昴流而改变了自己,他们再次谈起日日树涉之时,都已经能够放下那段彼此心中还未开始便已夭折的初恋了。

 

他们三人竟然奇异地成为了好朋友,并且对于明星昴流来说,他与他们两人之间各自的那一份友情是没有高低和轻重的区别的,并不因为冰鹰北斗是他的夫人,他便更偏心北斗,想与他多亲近一点;也并不因为夏目是他的蓝颜知己,他便想与夏目多说一些心里话,多一点独处的时间。他很喜欢如今三个人之间这种平衡的、甚至可以说是平均的完美友情,冬天已经过去了,上海滩将要迎来它一年中最美最好的春天之时,明星昴流甚至带着他们一起去了乡下,又把紫之创介绍给了他们,他们的这份友情里又加入了一个位置,虽然冰鹰北斗、逆先夏目与紫之创之间尚未建立起多么厚重的友谊,但明星昴流的这个决定,的确没有危害到之前那份难能可贵的稳定。

 

时间已经到了四月底,冰鹰北斗与逆先夏目同策同力,刚刚带领团队帮助明星会社突破了一个技术难关。昴流请他们俩吃了一顿饭当作庆功宴,席间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正在享受事业与感情上的高峰。冰鹰北斗甚至提出要让夏目也加入他们的旅行计划,而昴流与夏目都没有当场提出反对。

 

他们这次吃的是中饭,到离席的时候已经是接近两点的午后。这是上海滩最令人昏昏欲睡的春日晴午,夏目赢了与北斗的猜拳,这次得到了副驾驶的位置,昴流载着他们出发,彼此的兴致都很高涨,他首先唱起了一支歌,夏目拍着手边唱边伴奏,北斗也难得展了一回歌喉。夏目听他那僵硬的声线快要笑倒,颤抖着身子晃来倒去,差一点便碰上了车子的驾驶杆。昴流吓了一跳,赶紧稳住方向盘,但车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往左猛摇了一个晃子。

 

“哎哟,吓死我了。怪我怪我。”夏目喘着气,还有点后怕,“北斗,你没事吧?”

 

北斗从后面伸过手来,捏了捏他的手,示意自己没事。夏目刚定下心来,没想到车子又是猛地一震,他差一点便要迎头砸上前窗玻璃,夏目头晕眼花,刚要嗔怪昴流为何突然来一个急刹车,一转头发现他身旁的明星昴流脸色苍白,正盯着前面动也不动地僵坐着。

 

夏目顿时害怕起来,往后看了北斗一眼,小声道,“怕不是撞了人了,我们赶紧下去看看。”

 

北斗既想留在车上照看昴流的情况,又觉得若是真出了事,夏目一个人怕是应对不来。他打开门跟着夏目下去,绕到车头一看,发现并没有人倒在车前,这才放下心来。

 

他的心刚落定不到一秒,就听背后传来一声娇叱,北斗同夏目一齐回头,只见一个如少女般娇小可爱的孩子扶着一个人,那人似乎被他们横冲直撞的车子惊吓到了,此刻正有点脚步虚浮精神不济的样子。

 

北斗与夏目只看了他一眼,脸色便同昴流一般苍白了起来,那个人生着一张只要见过一眼便再难以忘怀的脸孔,他是最圣洁无暇的天使,也是最能摧人心魄的恶魔。

 

天祥院英智在他们面前站直了一些,含笑的目光扫过他们的脸,接着落在另一处——明星昴流已打开车门下了车,他明明站在四月的暖风里,却觉得一会儿热得如同七月的酷暑,一会儿冻得如同一月的寒冬。

 

英智眼里只有昴流,昴流的眼睛也只盯着英智,千万思绪都在他们之间涌来又退去,明星昴流嗫嚅着没有开口,此时此刻他才发现,他以为自己已走出来了,其实一直在名为天祥院英智的迷宫里打转。

 

英智先开了口,他仍旧带着那副让所有人看了都会忍不住爱戴他、尊敬他的笑容,“好久不见了。当时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我可是十分想念你啊。”

 

明星昴流惨白着一张脸,不知该作何回应,北斗与夏目见他愣在当场,一时心头都涌上一股不忍来,他们一左一右站到昴流身边,昴流各自握着他们的一只手,才略略有了些底气,找回了一点自我。他再抬头看那天祥院英智,这人依旧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他令人胆寒之处绝不在体格或是蛮力,而是那一份坚定的心智,若是同你的目标不相一致,他便是最最强大的敌手。

 

昴流直视着英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倒是以为,是你先结束我们的关系的。”

 

这话一出,北斗与夏目皆是一怔。昴流曾有几次想同他们开诚布公地讲讲他与英智之间的故事,却总是被各种事情打断,他们也便一直没能做成一回听众。没想到,没想到他与他之间,以前竟是这样暧昧的。

 

英智道:“我有不同的意见。我们只是在一些比较广而大的问题的看法上,有一些微而小的分歧而已,如果你能够接受我的理念,我相信我们很快能回到从前的状态。“

 

昴流摇摇头,“这就好比我爱吃那印度来的咖喱,你却只肯吃产自爱尔兰的牛排一样,虽看似是个小问题,相处下去,定是个不可调和的大问题。”

 

英智朝他微笑,“你用错了比喻。若是你要请我一道去吃咖喱,我绝对乐意之至。“

 

昴流被他这句回答又给绊住了,天祥院英智在话术上自然无人可敌,若他再不吝啬地往里添一些真情实感,便更没有人能脱逃他的牢笼。昴流自然一清二楚,他对自己这份动摇感到恐慌,他还在畅想回到当初能否有另一个结局,而这就证明了他依然余情未了。

 

他不想再待下去了,在这里留着的时间越长,他能顺利忘掉英智的可能性便越低。他低声叫北斗与夏目回去车上,他要准备离开了。孰料就在这两人刚刚落座关上车门之时,一直病恹恹的英智却突然有了力气,他走上两步拉住了昴流,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的马路边上,他吻了吻昴流的侧脸。

 

北斗瞠目结舌,夏目气急败坏,但在他们动作之前,昴流先一步抓住了英智的手腕,阻止他进一步搂住自己。天祥院英智不愧是拥有一股成熟的领袖的魅力,他敢于在这里落下一个亲吻,这是夏目与北斗都万万不敢的,哪怕这个吻只是法兰西风俗里问候的吻。

 

昴流抓着英智的手腕,他自然是不敢用力的,他对英智的身体状况清楚得很,却看不透他的哪怕一分想法。他在这个距离看着英智的眼睛,忽然就觉得“算了”,刻下天气如此好,本该是心情高扬的一天,何必为了前男友黯然神伤。他从英智的眼睛盯到他的嘴唇,忽然便凑上去吻了他一下。

 

他吻得很轻,落在周围数人的眼中却如同一记重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连英智的表情都凝固了。昴流笑了笑,“你说我一声不吭便走了,那如今来个告别吻,如何?”

 

*

三日之后,明星家大少爷当街亲吻同性的消息已在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

 

明星说着不在意,但北斗却很在意,他给明星和自己都告了两天假,就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北斗这几个月已完全融入了他们家,同家中的佣人们关系也很好,有几个年纪比较大的在明星家里已做了几十年,这次也悄悄对他嘱咐,别看少爷面上仍是笑嘻嘻的,他一个人的时候定是介意和难过的,当初老爷刚走的时候,外面的风言风语也传得很难听,那时候少爷也像这样,什么抱怨也不对我们说,我们看着只觉得更难受了……

 

北斗听在心里,可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昴流,他一向不是惯于这些言语的人。所幸夏目下了班便来他们公馆拜访,三人坐在一起聊天,时间倒也打发得很快,只是明星虽然在他们面前总是一副笑容,夜里睡下的时候,北斗偶尔半夜会醒来,今天便看到他眉头深锁的样子,似是被噩梦魇住了。他小声叫两句他的名字,昴流也没有回应,只看到梦里他的手紧紧抓着被子,冷汗一点点流下来。

 

昴流在噩梦里又梦到了自己从发现喜欢男人开始一路来的经历,竟觉得自己仿佛做的全是错的。

 

他暗恋千哥是错,借着酒意抱了创儿也是错,匆匆忙忙逃到法兰西是错,遇见英智并爱上他更是错,如今他回到上海,听家里的安排同北斗结婚了是错,在舞厅里遇见了夏目还是错,他那天在路上鬼使神差吻了英智更是大错特错……

 

他在梦里一会儿喊着“千哥”,一会儿喊着“创儿”,北斗听着,心里难过得很。过了这许久,自己依然没能成为他的支柱与依靠,他在梦里想找人帮忙,首先想到的也是曾经的故人。

 

次日昴流醒来,头痛极了,身边却已没有人了。他打了铃叫人来服侍他起床,穿衣的时候问了句“夫人呢”,下人便回道,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去找逆先先生,有事体要做。

 

昴流没放在心上,他懒得出门,但公司里的事情还是要管的,北斗愿意与夏目替他分担,他自然感激不尽。

 

他一个人吃了中饭,正觉得索然无味,只听阵伯喊着“少爷!少爷!”跑了进来,昴流被他握着手,还未来得及开口问究竟是何事,却听得门外传来一个尤其熟悉的声音。

 

是的,多么熟悉啊,昨夜在梦中,这个声音的主人还拉着他逃了私塾的学,吹着一碗馄饨等它快点凉。

 

“明星!好久不见了,有没有想我!快来投入我的怀抱,用我们的热情,好好燃烧掉这么多年的空白!”




tbc



注:路骚,卢梭的民国时期旧译。《安蜜儿》,即卢梭的《爱弥儿》,这是我自己捏的一个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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